摸个鱼

4

 

晚餐过后喻文州接了几个电话，又坐到了电脑前，继续处理他工作上的一些杂事。

和喻文州相反的是，把桌上残余垃圾给收拾干净后，黄少天就无所事事了，干脆窝进沙发打开电视又随便选了部电影。

是一部九十年代的爆米花大片，特效在今天看来比较一般，但胜在节奏明快剧情轻松，适合在睡前看。

好莱坞出品到底有保障，各方面都很成熟，片子即使放在今天来看依旧有可圈可点之处，可惜几个小时前的那场激烈运动让黄少天腰腿酸疼，注意力不那么容易集中，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电影，手中手机刷着群里的聊天记录。

微博他是不太上的，热搜三天两头挂着他那些同行的名字，什么谁谁走路小心疑似怀孕，谁谁夜宿门疑恋情曝光，甚至谁谁胸肌拍广告大秀胸肌，谁胖了谁又瘦了谁的脸垮掉了，一地鸡毛看得生厌。

手头一空下来，也就只能刷刷网页，聊聊天。

黄少天朋友很多，但能交心的少。

交心的人里也并不包括A.O.P的其他两位成员，即使工作需要三个人经常搂搂抱抱，关系好得像能穿同一条裤子甚至钻同一个被窝——营业罢了，粉丝爱看什么想看什么，他们不傻，心里不是不知道。

三个人都是正儿八经直男，可那又怎么，对方一群还是尊贵的衣食父母呢。有时候就算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做，硬着头皮眼睛一闭发所谓的“糖”，脸上笑嘻嘻心里卖马皮。

总之关系没那么差，但也绝对没粉丝眼里的那么好，三个人互为普通同事而已，性格喜好并没有投缘到下班了还要黏黏糊糊地联系，就算日常聊天黄少天也一般想不到要找他们。

不过黄少天也几乎没什么需要找人交心的时候，平时也就和朋友们聊聊网游，球赛，或者随便扯几句互相问候一下最近过得怎样之类。

常联系的除了大学同学外，基本都是高中的同学，那时候大家一起被高考压榨得苦不堪言，革命友谊也更为坚固。

玩得相对好的几个一点不客气，动了近水楼台的心思，总是想方设法让黄少天帮忙去要各位女神的签名，眼下群里就又有人提了这事。

“女神女神，就知道女神，”黄少天的回复看似在生气，“那我的呢，也不想着支持一下老同学好兄弟什么的？”

“哈哈哈我们又不是基佬，要你的干嘛，总不能也贴床头供着，每天沐浴焚香一天三拜吧？”

“可以啊，有什么关系呢？在脑门上贴着，我也不是不乐意的。”黄少天回了个微笑的emoji。

“不过黄少你可要好好加油，给我们争口气。”损友们调侃等黄少天红了再找他要签名，到时候他的签名就值钱了，拿了好去讨好喜欢的妹子。

“到时候可不是一套一个准？”

想得是挺美。

“那不行，今天的黄少天你爱答不理，明天的黄少天你高攀不起。”

直男间的嘴炮幼稚又无聊，但总能让人心里平静下来。

黄少天也难得有心情聊聊，就多回了他们几句，一来二去一转眼发了好几条。

不知过了多久，喻文州叫他：“少天，过来。”

黄少天没再恋战，放下手机进了书房。

喻文州的电脑正开着，屏幕打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字，看起来像是一份企划案，又像是一个剧本的详细剧情。虽然喻文州没在避讳，但黄少天自有分寸，无意中的匆匆一瞥后，没有再次主动把目光投过去。

“喻先生？”

站在喻文州面前，黄少天有点好奇，有点困惑，不知道对方这时候叫他是为了什么。

 

 

黄少天所在的娱乐公司虽然也已经开了近十年，但小公司不成气候，和业内同行一比像个十足的草台班子。

更别说在这个草台班子眼里，黄少天这种小网红起家的并没有被看好的价值。

签约时天花乱坠说得好听，签了后头两年也确实有模有样捧了几下，但收的新人一茬接着一茬，一批接着一批，一开始公司还让他们带带师弟师妹，后来利用够了消费完了就把他们组合扔到一边。公司近来还心思活络换了方向，热衷捧几个回国发展而且自带小流量的练习生，什么好资源都舍得往他们身上砸，整天画饼要做国内第一男团。

本来就是个能力有限小公司，已经没有多余的羹分给其他人，只能自己努力去抓机遇，黄少天自己心里也清楚，对这没抱什么期待，有通告给他就上，有综艺给他就去，有歌就唱有戏就演，出镜机会稀少珍贵，都是机遇，不挑不拣管它好坏。

电竞剧拍摄进入尾声时黄少天也曾试探着问过顾夕夜，自己的行程表上是否有更新，但看对方面露难色的样子就知道了，恐怕这个夏天剩余的时间全都耗给喻文州也没关系。

“不好意思啊少天，这个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顾夕夜很抱歉。

黄少天也没抱什么希望地摇头：“没关系，反正暑假过去我也要开学了。”

开学以后可有得忙了，大三，流音系课程没轻松到哪里去，各种唱跳学练，上一届学生会学长学姐退了，要准备新一届的选举，更别说还有乐队和音乐节的事，还没开学，头一个月已经被各事项挤得满满当当。他心里想着，微微垂眼。

顾夕夜说：“本来有一个网综是能安排你们组合上的，这个我帮你们谈过，而且你刚拍了剧最近也算有点热度，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

“这种时候这里一般都会有个‘但是’。”黄少天自嘲。

“……但是，你说对了，对不起。”

道歉如果有用就好了，黄少天想，可惜什么都不能改变。

顾夕夜说:“我想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先不说好蛋糕大家都盯着，就算是一般的小资源，公司上下也有很多人在眼巴巴地等着，红着眼，谁都想抢一块……”

“嗯，我知道的顾姐，”黄少天说，“何况我们签的约快到期了。”

黄少天没怪顾夕夜。

他们组合出道以来基本是对方在带，他知道对方为人如何——她没有撒谎，能争取的肯定都争取了，尽力了，不是她的错。

当然也更不是他自己的错，不是社会的错世界的错，黄少天进入演艺圈时年纪尚小，但也意识到了一些现实的关于金钱利益的问题很难用什么去回答和解释。

在这个圈子里，要想从挤破头的千万人中往上爬，运气和机遇太可遇不可求了，站在顶端被人捧上天的幸运儿必定天资聪颖，背景强硬，或者有不为人知的捷径。

值得庆幸的是眼下已经不同于从前，过去的黄少天和两位战友单枪匹马，如今形势变了，他也有了往上去的资本，他手中握着通向上层的钥匙，这钥匙握紧了，前方的路就会敞亮许多。

那天之后黄少天被喻文州留下又住了几天。

有些事黄少天还没开始着急，喻文州倒像是上了心。

刚入座点了餐，菜还没上坐垫还没坐热，黄少天正默默望着窗外茫茫江景，喻文州开口问他想得怎么样了。

“就是之前给少天看的那份合同，合同，”喻文州提示，“想起来了吗？”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是不记得，黄少天很诚实，“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太快了。”

喻文州笑笑，不知道是因为出乎意料，还是在笑他傻。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烫，黄少天在对方的视线里坐直了身子。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对方会先自己一步提这件事，一般来说笼中雀会比金主更在意自己会获得什么、能得到多少才对。

“明年上半年我和老东家的合约就会到期，如果要签，到时候再定也不晚。”

“心态真好，黄先生就不心急？”

谁知道怎么回事，喻文州总爱用“黄先生”来揶揄。

黄少天皱眉，又很快微微一笑。

“心急什么，是我的就是我的，跑不走，逃不掉。何况，喻先生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会食言的人，答应了的事，别说要捧我，就算要摘一颗星星给我，也一定会做到。”

他不擅长说好听的话，但需要的时候也不是不会说。

“我无所谓，只是可惜了这好光阴，”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像是在考虑什么，“时间是金钱，更是前途，又要在非娱那样的公司浪费大半年时间，黄先生竟然也舍得。”

喻文州说，如果真要走，其实违约金不用担心：“蓝雨出面也不是不可以。”

黄少天摇头表示并不是因为舍不得，也不希望蓝雨去跟非娱谈判，他怕非娱知道他有靠山，更怕对方知道有喻文州。他们一定不肯放人且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想方设法地要交换资源，或者狮子大开口地要天价违约金赔偿金。

不管怎样黄少天都不希望有什么好处落到这个公司的口袋里——他们不值得。

“明年合约一到期，就能和他们彻底说拜拜了，永别，再也不见。我虽然不太情愿，但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也等不得。没关系，这段时间里我也可以先好好对待学业，” 黄少天紧闭双眼，好一会儿才睁开，望向窗外，“说到以后，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随你喜欢，”喻文州说，“反正我没有损失。”

黄少天该付的，都已经先付了。既然黄少天自己已做决定，他也没什么要坚持。

菜很快上来，两人安安静静，话也不多，一顿饭吃得宁静还平和。

吃完后，结账时候喻文州先掏了卡，公共场合黄少天也没跟他矫情，他请就他请。

下次就不一定了。

黄少天第一次被包养，有些不习惯吃穿睡用都让别人掏钱。

跟用上床来换好资源好剧本好代言这种抽象东西比，钱就显得有些微妙，人心里的接受程度也不太一样，前者好歹还迂回了一下，后者赤裸裸得太具体。当中细微差别，恐怕只有站在那个位子上了才能敏感捕捉。

二人正准备离开，黄少天说要去下卫生间。

“很快就好，”黄少天说，“不过喻先生如果有事可以先走，不用等我的。”

“不急，先把少天送回去。”

“那下午的应酬？”

“下午？哦，那个啊。”

喻文州点着头，说他记性不错。

“都一点半了，喻先生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黄少天问，露出真诚关心的神情。

“当然来得及，已经被取消了。”

“取消了？”

“对，知道是为什么吗，昨晚陈制片出轨被抓，现在正被妻子揪着分家产闹离婚。我看他说好的聚会最近是没时间办了，原本还想看看他手头都有什么好项目来着……说起来，”喻文州松着领带，侧头打量他，“少天竟然记得比我还要清楚。怎么，吃饱喝足，现在就这么急着想赶我走了？”

“怎么可能。”黄少天看似无辜地否认，心里却想着你不走也没事我可以走。

“那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吧。我先去开车，晚点门口见。”

喻文州向外去，黄少天则往里走。他心情不算很差，但也不算很好，心里想着有的没的竟然也吃了不少，等反应过来时肚子已经有些不太舒服。

这餐厅弯弯绕绕的，要是没服务员的帮助，独自一人寻找卫生间像是在走地图寻宝藏，纯看运气。

好不容易解决完个人问题后再出来，世界都清爽多了。黄少天揉了揉腿，有些麻，不过也总比肚子有事好。

手机信息倒来得及时，询问他怎么样了，是否不慎掉进了坑里。

等不及可以先去忙啊，黄少天捏着手机腹诽，忍耐着边回复边往外走，突然迎面被猛撞了一头。

黄少天还在天崩地裂天旋地转，对方都没顾得上他，东倒西歪地扑进去，对着小便池哇哇地吐了。

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要一起吐出来了一样。

“大白天的，这么拼？”缓过来后的黄少天愣了愣，嘟囔着。

是一名年轻男子，年纪看起来和黄少天差不多，撑死二十二三——很大可能还没有，一身酒气太浓郁，逼得人要往后直退三里。

黄少天皱了皱眉，这么凄惨，八成是个跑业务的苦逼新人销售。

本想就此打道回府，看他那么痛苦的样子，代入想想有些许不忍，毕竟谁没当过职场菜鸟？黄少天找服务员要了包纸巾，又折回来。

“给你，”黄少天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没事，谢谢你。”那人接过了他的纸巾，但对他的提议摆着手。

“真的没事吗？”

“嗯，真的……谢谢。”年轻人又剧烈咳了几下，但一番折腾后情况看起来确实有所好转，至少人能站直了，呕吐也暂时停止了。

黄少天虽然有点担心，但毕竟只是个陌生人，还不至于让他圣父心泛滥到还要送对方回去。

“好吧，其实我平时不爱说教，不过既然正好被我碰上了我还是要说几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临走前黄少天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啊，事业虽然重要，但是身体才是你最珍贵的东西，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要对它好一点，眼光再放长远一点，知道吗？”

这句话我来说再有说服力不过了。

黄少天心想，硬生生扯了扯嘴角。

毕竟对方只是用身体换业绩，而他用身体换了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