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个鱼

5

别人家的房子再好，住着也是不自在的。更何况房子主人是个比房子本身还不能让人自在的存在。

黄少天有些坐不住，迫切想要离开。

当然，不自在是一个原因，但也只是其中之一。

方世镜又一次电话催问他之前约的歌什么时候能好，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怎么样，其实情况很糟糕，他还一点头绪也没有，上个月月初忙里偷闲艰难开了个小头，之后就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搁浅，到现在都还停留在初始的阶段。

前些日子要忙拍戏，现在戏拍完了又要陪金主吃饭聊天睡觉，说有多忙也是算不上的，但单单属于自己的时间很少，更别说还要一个人待着，静下来搞搞音乐写写歌。

硬撑着到第九天，眼看着期限将近，就要辜负方前辈的期待了，黄少天收拾了东西，打算回老家一趟。

他来时轻松，走时也没什么负担，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日常用品，松松垮垮绰绰有余地装了一个背包和一个旅行箱，杀鸡用了牛刀。

离开的时候正好在电梯碰到了郑助理，郑轩，喻文州的得力部下之一。

黄少天和郑轩见面不算多，几个月来也只有这么两次，还记得对方是因为，上一次见面是郑轩替他和喻文州开的房。

不是黄少天想记得，是他想忘也忘不掉。

那一天发生的事像是从此在他的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了一个真实的梦，过去多少天了仍历历在目。

“嗨，黄先生……等等黄先生，你这是要走？怎么了，”郑轩看到他穿好戴好还带着行李，一副要出门旅游的样子，有些惊讶，“要去哪？”

“我，回家……家里有点事。”

没想到会碰到喻文州的人，黄少天一时紧张，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不过想想自己一个活人，有人身自由，又不是逃出来的，心里又平复一些。

似乎误会了什么，郑轩一听更是关切：“什么事，严重吗？需要帮助的话尽管开口，别不好意思。”

黄少天赶紧解释：“没有没有，谢谢关心。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是我又忙学业又忙事业的都很久没回家了，家里人想我，让我回去住几天，聚一聚。”

郑轩理解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这也是很正常的”。

“郑先生呢，”黄少天问，“今天突然来这里是为了？”

“是这样，我来帮喻总拿一些资料，明天开会要用。”

郑轩笑笑，说别看喻总一副做什么都很厉害的样子，其实他有时候记性没那么好，一忙起来总会遗漏一些不算很重要的小细节。

“为了明天的会议不出纰漏，这不，我就想提前给他准备好嘛！”

“原来如此，那就这样，我就先……不打扰了？”

黄少天低头看了眼时间，还好，来得及。

“要不你在这等一等，”郑轩摸摸后脑勺，“我上去拿了东西再送你去机场？”

“送我去的话你不是就要绕路了吗？你们的时间可比我宝贵多了，去忙吧，我已经叫车啦。”

“好，那黄先生一个人注意安全。”

“嗯，再会。”

黄少天一直向外，直到走出春熙小区。

车子还没来，街道空旷，他微微仰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今天的天特别地蓝，云特别地白，蝉声特别地顺耳，连热辣的阳光都变得没那么讨厌。

八月当然是炎热异常的，可他心里有风吹过。

 

 

 

“听说喻总最近不养猫，改养鸟了？怎么，看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也不带出来遛遛？”

“养鸟？”喻文州觉得好笑，问这个“听说”是听谁说，“怎么有人比我还清楚自己养了什么呢？”

不是没反应过来，他聪明，只是装傻也同样在行罢了。

“呵，可别小看了我的情报网，多少大风小浪都靠它平安度过，”叶修有些得意地笑笑，“你平时也小心点，最好没有什么把柄落我手上，不然嘛，你懂的。”

叶修红色家庭出身，背景不见得比喻文州软到哪去，但早年因为不顾父母反对出来拍电影，这么些年过去了，虽有破冰，但跟家里关系仍有些半尴不尬。

叶家的那些人脉是指望不上，拍电影真缺起钱来拉投资时候什么牛鬼蛇神都得找过去——他拍的那些都不是讨好市场的题材，几乎开拍前就知道是要扑。铁扑和狠扑的区别。顶着“国内首位二杀国际某某奖最佳导演”的头衔，手里再握着点别人的小新闻，到时候好话狠话都说一遍，怎么着也好办事。

见桌上有盒未开封的万宝路，“谁的？没人认领就是我的了啊”，叶修习惯性地要去打开抽一支，但想到什么，又算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

“得，有女同志在呢，”看了眼一边正交谈正欢的苏沐橙和楚云秀，叶修坐进沙发里，手在裤子上摩擦了几下，“行吧，我就先忍忍。”

喻文州看着他：“还挺绅士。”

叶修挑眉：“这话我就不爱听，认识这么多年，你看我什么时候不绅士？”

难得的一次圈内朋友聚会，楼冠宁发起的。他刚开了家新酒吧，地段比较安静，VIP制，一般人进不去。不图多赚钱，主要是为了有个放松且能和朋友聚聚的地方，当然酒吧内来去的多是演艺圈人士，也有一些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和大小姐，消费水平自然也不低。

喻文州不是第一次来，也不客气，刚才进来找了个座就坐下，正想着来晚了要不要开几瓶酒请大家，念头刚冒起，硬是被叶修拉了过去，说好久不见不如随便聊聊天。

一开始喻文州以为他又有什么地方资金短缺，这么套近乎，但聊了会儿发现对方还真的是随便聊聊，半天下来也没谈及工作。

“这可真难得，我看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喻文州，你别把我想得那么，那么……行不行？”叶修抱怨，不住摇头。

刚从隔壁电视剧的谈论场子插进来，楼冠宁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对了刚才你们在说养鸟？什么样的鸟啊，八哥还是鹦鹉？我记得那谁就养了一只，不过观赏用的，不会说话，小小一只毛倒是好看，粉粉嫩嫩的。”

他看起来有点兴趣，语速都比平常快了点。

“粉粉嫩嫩的？鹦鹉？”苏沐橙也好奇起来。

楚云秀也感叹：“原来还有粉红色的鹦鹉哪？这也太可爱了，梦中情鸟啊。”

“是啊，养鸟这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听说是日本的……”

“粉红秋草吧？好像网上见过，我刚才搜了一下，”吴雪峰展示了一下手机搜索出来的的图片，“是不是这个？确实挺好看的。”

“对，我记得有个朋友就养了这个，那个谁——那个谁来着，老叶？”

楼冠宁让叶修帮着想想。

叶修看他们讨论得热闹，凑过来看了一眼，脱口而出：“老王吧？”

众人先是愣了愣，就那么一两秒尴尬到静默的时间，然后哗地一下哄笑开来。

一片友好热烈气氛里，只有正好从外面进来的王杰希是淡定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走过来在叶修对面坐下，还不忘口头警告：“说王不说吧，礼貌你我他。”

叶修忍着笑：“抱歉啊老王，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来不及了，祸已经从口出了！”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王杰希虽然无奈，但在叶修“我保证！下次绝对不在你能听到的地方这么叫”的大声立誓里，也只能一副懒得计较的样子。

“我家确实养了只秋草，好看是好看，就是安静，”王杰希顿了顿，“不太叫，也不太亲人，可惜了。”

“好看就行了，好看，也是一种美德啊，”叶修说，这怎么能叫可惜呢，“老王你这心态就不对了，简直匪夷所思，好看的人事物就是老天爷的恩赐，是来拯救你灵魂的。别说太安静不亲人，就算一星半点完全什么用也没有，光是摆在那里也是好看的。你看老楼还收藏了一大房间的酒杯呢，见他拿起一只来喝过没？他每天只是看一看摸一摸就能满足得梦里笑出声了！”

王杰希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好像无法反驳，只好摆了摆手。

喻文州笑出声。叶修这套听起来不够正的“歪理”，其实他听着觉得挺对，但还没来得及鼓掌表示赞同，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

有人转而调侃他：“业务繁忙啊喻大总裁。”

“当然啦，毕竟和电视剧里的不一样，总裁可是没有休息日的，”看了眼手机，喻文州起身，“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叶修跟他挥挥手:“去吧去吧，赶紧的。”

喻文州走到一个周围没什么人的安静角落，接通。

“郑轩？什么事，资料就在我书房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怎么样，能找到吗？”

“找到了，我刚刚就找到了的，已经拿上，现在都要走了。”

喻文州点点头，又问：“那现在打电话给我是为了？”

“为了黄先生，黄少天。”

“他？”喻文州想了想，问黄少天怎么了。

早上离开的时候黄少天还好好的，安安稳稳睡在那里，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连他起床了也不知道。

喻文州道：“别告诉我他又突然头晕了，呕吐了，浑身颤抖停不下来了。”

“没没没，当然不是。刚才我到小区电梯口这边，正好看到黄先生下来，还带着包和箱子，我看他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所以好奇问了问。”

“嗯，他怎么说？”

“黄先生说要回家一趟，家里人想他了，”郑轩的声音听起来开始带着疑惑，“不过我查了他的出行，发现他只是买了到邻市的高铁票，没有买回老家的飞机或者高铁……要出门几天这事，他跟你说过吗？”

喻文州翻了翻微信和收件箱，没有来自黄少天的未读信息，未接来电里也没有一通是来自黄少天的，记忆里更是没有这一回事。

“没有，”喻文州说，“暂时还没有。”

多半是准备先斩后奏，这种行为倒确实有些像他的风格，喻文州皱了皱眉。

不过没几秒眉头又舒展开了，平静如常。

“没事，让他偶尔也出去玩玩放松一下，透透气，不用看这么紧。”

跟郑轩又随口聊了几句，叮嘱“路上小心”之类的，然后挂了电话，喻文州重又转身回到那片热闹中去。

“看看，我就说吧，喻总接个电话回来心情都好了，指不定是投资的哪个项目又大赚了。”

“喻总您看，您也爱吃西餐，我也爱吃西餐，最近餐饮业又发展挺好的，不如我们……”

“餐饮市场是不是有些饱和了？我倒觉得我的摄影工作室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喂喂都说什么呢，别以为人家看不出你们打的什么牌子算盘，”嘴里这么说，待喻文州坐下，叶修却用手肘捅了捅他，从另一方向调侃起他，“哎，怎么样，小黄雀声音好听吧？什么时候让我们大伙儿也见见哪？”

小，黄，雀。

而且还是喻文州家养的。

这种时候，连平时看起来正正经经仿佛对一切绯闻八卦都有着优异免疫力的吴雪峰，竟然也抬眼向他这边投来目光。

“没问题，以后有机会当然会带来大家见见，到时候可要麻烦诸位多关照了，”喻文州笑眯眯地说着，酒杯碰了碰叶修的，“来，现在话题说到哪啦？”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前几秒，喻文州看到手机上跳出来一条短信：喻先生，不好意思，离开学没几天了，我想出去走走，然后回家一趟，休息几天。怕您担心，特地跟您说一声。

四周有些吵嚷，和慵懒缱绻的巴萨诺瓦格格不入。

王杰希不是个会讲笑话的人，但在叶修的威逼利诱下还是说了一个。他颇有些冷面笑匠的功力，明明是个古老又过时的上个世纪冷笑话，楼冠宁他们反应还好，正常捧场的范围，苏沐橙和楚云秀两个妹子瑟瑟发抖笑成了一团，挤在一起像两只猫。

没关系，喻文州也跟着笑笑，想，想去哪就去哪吧。

反正，他还是要飞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