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个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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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六十大寿这天，喻文州请假飞回了国。

不说美国这边的项目眼见已收尾，即使忙得晕头转向白日黑夜不分，没什么好找借口的，怎么也得抽出这一天时间来。不回不像话，身为当年冯老手下备受宠爱的得意门生，这恩师一生也就一次的六十大寿宴，其他人可以不去，他喻文州不能不出席。

夜间着陆，刚下飞机喻文州便被冷风扑面而来的热情刺激得一哆嗦，赶紧裹紧大衣。之前也不是没有上网查过天气状况，但十年没回京海来，离开这亲切的冬天太久，对其威力难免还是有所低估。

大学时代时喻文州就没少吃苦头。京海的冬天极冷，当时学校却以经费紧张勤俭办学为由没有提供暖气。长期在温度极低的自习室学习，在机房敲打代码，保暖措施没到位时极其容易患上感冒，手脚也长出冻疮。那时候不是靠热水袋大棉袄之类物理方式艰难维持HP，就是靠烧烤麻辣烫火锅等美食，谁喊一声“火锅约不约啊”，必然会得到众人排山倒海响应。最后通常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杀向学校门口的美食街。

每到冬天来临那些日子无疑是痛苦的，喻文州还得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这一波不能算亏，冷就冷，就当是借机增强体质了，以后即使移民到南北极也不至于水土不服不适应。

短短时间内脑海中竟涌出那么多过往回忆，好也好坏也好，说不怀念都是不可能的。只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只有这冬天，一年复一年都是同样的如此不留情面。

喻文州苦笑，揉了揉被吹得有些发疼的耳朵，走进这个城市的黑夜里。

没有麻烦还在这座城市打拼的诸位同学朋友，毕竟这大半夜时间点也很尴尬。喻文州叫了去酒店的车，准备先好好休息，倒一倒时差。

 

 

大寿宴在京海市数一数二的大酒店举办。

门口摆放着的花篮花束像是海洋，喻文州到达时冯老身边已团团围了几圈来客。

见挤不进去，喻文州远远望了望。冯老精神抖擞气色很好，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便也放下心。

正巧遇到几位眼熟的校友，喻文州跟他们打了招呼，几人攀谈起来。

有一名男性发现了他，从人群中突破重围，冲过来一把抓住他手臂。

“哦哟，我们的喻先生也回来啦。”

喻文州看清是谁，笑笑：“可不是，好久不见，方先生。”

称呼的是先生，彼此语气里都有揶揄。

喻文州和方锐并不生分，同一届不同班，当年还是关系还可以的朋友。

原本方锐不是喻文州隔壁寝室的，甚至不在同一层楼，他俩一个630一个419，不管单纯从数字上还是物理距离上看都离得不近。

可怜方锐也是运气不太好，开学住进去还没几个月，某位室友就因个人感情问题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跳楼自杀。

寝室剩下几个年轻小伙子一想到以后不得不每天面对那个空出来的床位桌位，压力实在太大，谁也不愿意在原来那个房间继续住下去。几个人一起向学校提出想换地方，校方觉得这是合理要求，立刻安排下去，正好418还有一个空位，方锐就被安插到喻文州隔壁的这个寝室。

他们的友谊起始于相同的作息习惯。

熄灯后喻文州一时没办法入睡，他会悄悄溜出去找有光的地方消磨一下时间，直到自己有困意为止。而方锐经常揣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武侠小说，有时是金庸有时是古龙，跟他在厕所那边的小阳台碰到。借光看书的同时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提防宿管阿姨和大爷，久而久之两人也有了点革命情谊。

刚毕业那会儿喻文州和他还有些来往，但因为各自工作繁忙如今也挺久没有联系，不过喻文州知道方锐混得不错。

“怎么样，听说方先生最近又升职加薪了？”

“消息还挺灵通啊你，不会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什么眼线吧？”方锐惊呼，夸张地做出一副警惕的样子。

喻文州淡定地喝了一口，说方先生以为呢，别忘了云秀也在GM。

GM是喻文州所在的公司，北美五大游戏公司之一，方锐这才恍然大悟。

“那就不奇怪了，在乱七八糟的新闻八卦小道信息等等上面，她总是最厉害的。”

“方先生的问候我先记上了，回美国后我会特地转告给云秀的。”

“哎别，喻文州，你是想当我们多年友谊的刽子手吗？！快回正题，刚说到哪了，哦升职……对了，升职有什么用，事情还多了呢，”方锐嘴里抱怨，表情倒是看不出一点不高兴，“最近公司还有个大项目，老加班，我这几条命都不够用的。不过好在老总给的待遇还不错，没办法，勉强先干着呗。”

“反正在哪都是混日子，还不如先端稳手中的饭碗，对吧？”

“可不是……不对，怎么听你的意思，也动过跳槽的心思？我说喻文州，你现在不会是想回来了吧？”

在方锐有些惊讶的目光中，喻文州慢慢晃了晃杯子。

“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待得好好的，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呢。”

看起来不像是在否认的样子，方锐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耸了耸肩，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也行吧，国内环境可不比从前了，就回来建设祖国呗。”方锐笑嘻嘻道。

喻文州本来没想说什么，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建设祖国？我们这一行的，在外人眼里不被当成是残害祖国下一代的罪魁祸首，都已经很不错了。”

正开着玩笑，门口一阵骚动，两人下意识往外投去目光。

“哟，认出来了，名人啊。”

方锐眯眼说，喻文州也站了起来。

是林杰来了。

冯宪君冯老教书育人三十余年，桃李满天下。名师出高徒，他的学生当中不乏名头响当当的国内互联网行业大拿，比如魏琛，韩文清，再比如林杰。

林杰是冯老最器重的学生之一，在毕业后他和管理系的吴雪峰等人联手创业，误打误撞进入电商一行，正好赶上国家出台了一些扶持政策，运气加实力，如今已将当初那个只有四五人的小公司经营成全国互联网企业前十强。

不久前林杰刚上了美国一家颇有影响力的周刊，一边的美国同事看到后还指着封面上那个笑得一脸自信的人向喻文州确认：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校友对吧？

当然没错，而且还师出同门，按辈分还得叫声学长师哥。喻文州喝了口咖啡心想京海大不愧是京海大，人才辈出。

当然，前辈的优异成绩在前，不能给母校和恩师跌份儿，他也得加油努力了。

说起来方锐想得没错，喻文州也不是没有回国发展的意向。国内游戏行业已今非昔比，前景很好，何况家里人也不希望他跑太远，母亲经常小心翼翼旁敲侧击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只是考虑到自己已在国外多年，习惯了和那群外国同事同处共事的方式，而国内职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是工作中最令人头痛的问题之一，不知自己还能不能适应那些？

也不是没有朋友跟他抱怨不喜欢国内职场的那一套，仿佛软硬件不是最重要的，裙带和酒肉关系才是。当时喻文州心里有些没底，便先把这个计划暂时搁浅。

如今回到国内，眼前又那么多脸上写满风华正茂和高昂意气的同行，他难免又有所心动，想要跟他们一起，想要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于是最后，喻文州认真对方锐说：“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想我会回来。”

 

 

所有的宴会聚会无非两个目的，一是为了主办人，二是为了自己。向寿星祝福完毕，大佬一到场，不少人的目光自然而然也被吸引过去，尤其几个使劲往对方跟前凑，还闭着眼乱拍马屁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打的是什么主意。

要不是林杰及时说了句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是冯老，只怕那尴尬的场景只会持续更久。不过也算是托那些人的福，喻文州和方锐他们终于有机会走近跟冯老打招呼。

“哎呀看看这是谁来了！小喻啊，辛苦辛苦，”冯老看见他，很是高兴，“不容易，真没想到你会特地从国外飞回来。”

两人确实多年不见。往年一到冯老生日的日子，喻文州都不忘差人备上礼，不过人是回不来的。还好冯老也没有介意，让他不回就不回，在国外专心学习工作也是一样的，不管怎样别给京海大丢脸。

“现在想想，你们那几届，真是人才辈出啊。像你，还有老金那边的小王，小周，我当初真的是顺眼你们几个，心里感情复杂，既想你和小王留校教书，带带那帮不成器的后辈，又恨不得就这样把你俩都送国外去，继续深造……”

他拉着喻文州就把酒话起当年来，时不时唏嘘几把。

冯老提了好几个名字，之前一直在国外的喻文州已经挺久没接触那些人，十分生疏，如今老人家突然跟他说起来，记忆断断续续的，不太连贯。

停顿那么几秒后喻文州想起来了，王杰希是金成义的学生，当初家中出了一些变故，毕业后就没有考研也没有留学，直接被国内某家大公司招走了。闲聊时也听朋友说过，对方现在似乎也过得不错，不过具体怎样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冯老高兴之余还想先喝一杯，被一旁的女儿拦住，说为了他身体着想，今天心情再好也不能喝。

“您忘了吗？酒精肝啊，酒精肝。”

“你看这难得的好日子，喝一小口总不会……”

“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老人家情绪顿时有些低落，不过也没怎么挣扎，还是听话地换了果汁，并且在之后喻文州的几句好话里心情又多云阴转晴。

那边师生重聚，正忆着往昔峥嵘岁月稠。

“唉，小喻小喻，”一边的方锐捂着心口，长叹一气，“我就知道，有了小喻就看不到其他人。这还有个小方呢，冯老您是不是就忘了。”

他这突然的一声哀怨声音不大，但把大家逗乐了，冯老的注意力也被拉过来。

“怎么可能，别看我已经六十，记性还好着呢，教过的学生没一个我认不出……”他说着，对着方锐仔细端详了几秒，张口惊讶道，“方士谦同学，你瘦了也算了，怎么还变矮了？”

众人一片大笑，方锐欲哭无泪，嚷道：“这太差别对待了，我心有不甘啊。”

喻文州也没忍住，笑着拍他肩膀：“可再不敢小看冯老，如今冯老也已经会讲相声，小方同学可以安心退休了。”

在场的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起方锐来，顺带一拉二扯出不少陈年趣事。

“说起来，那时候方锐可是我校新三剑客之一啊！”

“喂喂，这位同学我警告你啊，这里的‘剑’是不需要重读强音的。”

对方没理会举手抗议的他，嘿嘿一笑，继续道：“虽然都是我们自己私下讨论坊间册封的，但怎么着也算是个名人了。顺便一提，老三剑客大家都知道的，都是大神，魏琛，苏沐秋，还有我们大名鼎鼎花见花败的叶修前辈。”

“等等，其他人也算了，我怎么觉得跟老叶排在一个名号里没什么好事呢？”

“别谦虚，和大神排在一起这也是对你的肯定啊小方兄弟。”

收到对方一个亲切的笑容，方锐简直说不出高兴还是忧伤。

“那新三剑客，其他两位又是谁啊？”方锐自己死了不算，还想了解一下陪葬的另两位是谁。

“这个嘛，其实我们就确定了俩。剩下的那一个人选，张佳乐还是唐昊，”另一人插嘴道，“我们当时还没讨论出来。”

“呃，那另一个幸运的兄弟是谁啊？不过，好吧，虽然好像你不说我也有点猜到了……”

方锐犹豫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某个人热闹的声音。

“我就说了是这里嘛，这么久没见郑轩你依旧路痴啦，怎么会往那边去呢，太尴尬了，这上面明明写着名字呢，那么大的一个‘冯宪君’——”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情理之中地。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喻文州捏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已经离开十九岁很远了。

他不是生下来就能拥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着稳重的。

十九岁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他也曾经脆弱过，动摇过，在人生的路上前行得跌跌撞撞。那些日子比起一个人，他像是一叶小舟，漫无目的地随着生活这条大流失魂落魄地游荡。那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甚至要将他从头吞没。

直到十九岁某一天，在他的舞台上，偶然闯入了一个原本不在剧本内的角色。

也许是身不由己的相互亏欠，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藕断丝连。

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外漂泊、经受风吹雨打的日子，早已将他铸造成了一块坚硬的铁石块，冻积成一座化不了的冰山。

但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想到那个人，只要再次见到那个人熟悉的面容。

他的心就会柔软起来。